灯光

daelim

        天已经黑透了，月亮却刚刚从遥远的天边露出脸儿来。年幼的我，踩着厚厚的积雪，跟在父亲身后，紧一阵，慢一阵地走着。一路上，父亲一句话也不说，能听到的只有脚踏积雪咔哧咔哧的响声，能看到的只有皑皑的白雪和远处坟茔早已亮起的点点灯光。
　　已经是四十多年前的记忆了。我十岁那年，也就是上一年的大年初一，母亲因肺心病离开了我们。当年正月十五的傍晚，要上莹地给母亲送灯，偏赶上哥哥劳动在外，我年幼，尚不能承担独自去给母亲送灯这样大的重任。那天天渐渐黑了，院子里，大门口儿，大道上，家家户户都点起了灯火，母亲的坟茔却没人去送灯。父亲急了，领着我，带了一只白色的洋蜡（那时我们都管蜡烛叫洋蜡），在厚厚的积雪中跋涉了二里多路，到了打点屯儿南大山树林里。到了母亲的坟前，父亲将坟头高高的积雪用手挖了个窝窝儿，在里面点燃了明亮的火焰。
　　送灯，是我们东北人世世代代延续下来的一种习俗，应该算是一个良好的习惯吧，他透视着深藏于人们心中的某种美德。
　　送灯，是一种活动，是一种不约而同的活动，每到农历正月十五的那天晚上，人们都要到已故亲人——也包括家族或世代先祖——的坟头上点上一盏灯。那灯，有对死者的怀念，有对死者的美好祝愿，也有对生者平安、幸福、快乐的祈祷。
　　死者究竟能否看到这明亮的灯火，能否借着灯火看纸牌，打扑克，能否对生者施以保佑，谁也不知道，但是人们还是一年年一岁岁如期而作，这大概就叫老猫床上睡，一辈传一辈吧！
　　转过年的正月十五，我就十二岁了，但实际年龄也只有十岁零两个月，不过我天生就胆子大，敢一个人趁着天黑透之前去给母亲送灯了。第一次独立完成任务，送的灯是用白面做的，其实就是用白面做一个灯碗子，在里面倒上一些豆油，用新棉花捻一个灯捻，这灯就做成了。在做灯的时候，父亲告诉我说：“这去坟上送的灯有三等，一等的是用黄黏米面做的，那叫金灯；二等的是用白面做的，那叫银灯；三等的是用桥面做的，那叫铁灯。”
　　我问父亲：“那要是用洋蜡呢？”
　　父亲说：“那是糊弄鬼。”
　　我于是默默的想：去年正月十五父亲带我给母亲送的洋蜡那就是在糊弄死去的母亲了。
　　鬼，我那时不知道究竟有没有；人死了究竟有没有灵魂，那时我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冥冥中是否有神仙，我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但是在我年幼的心灵里并不惧怕鬼。
　　爷爷在世的时候常说：“离地三尺有神灵。”于是我时常观察头顶上的空间，竟然从来没有感觉的有神灵伴随着我。爷爷在解放前曾经是烧天地香的，专门为人家主持杀还愿猪了却心愿什么的，因此爷爷十分笃信神灵。我对爷爷的“离地三尺有神灵”的话从来就不信，这起源也在爷爷自己。母亲去世那年的大年三十儿晚上，爷爷告诉我，说要我跪在燃着香火的天地桌前，在心里默念一百个“弥陀佛”，然后就能看见我死去的母亲回来看我。我照做了，十分虔诚，可事实并没有那八宗事儿。
　　父亲在世的时候常说：“信神神在，不信神神不怪。”父亲是个脾气倔强的人，他老人家对于神灵常常是将信将疑，有时笃信无疑，有是又背而弃之，因而才能说出那样的话来。我那时对父亲的论断颇有认同。
　　哥哥们那个时候则常说：“都看着活人遭罪，谁看见死人遭殃了？”那应该是因为他们都是生长在新中国，接受的是无神论的教育，我最赞成的还是他们的观点。
　　不过，无论虔诚于神灵的是爷爷，还是满脑子新思想的哥哥们，对于年节为故去的亲人烧纸、添坟、送灯都还是观点一致的，不同年龄的人处于不同的心理，带是对已故亲人的怀念心情应该没什么两样。
　　爷爷在世的时候，记得年年都不忘记祭祀他的前辈和亲人，我的太爷爷和我的奶奶都死在了辽宁老家，一直长眠在辽河畔上；我的太奶奶和我的伯父死在本县敖林西伯乡六家子屯，尸骨一直安葬在六家子屯子前面的的旷野上。每到年关，无法亲自去烧纸钱，也无法亲自去送灯，爷爷就把我叫到跟前，让我帮他给那些已故亲人写表望空，现在想来，那“表”就相当于在邮局汇款时填写的汇款单，那“望空”是把写成的“表”连同打上铜钱印记的黄纸在十字路口或是在小庙儿燃烧成灰烬，就相当于给已故亲人汇款和问候。第一次帮谢谢做这件伟大的事儿的时候我才上小学三年级，年龄很小，所以记忆至今。
　　等到我读初中以后，每每到过年烧纸钱，正月十五送灯，清明节添坟，只要哥哥有时间，就和我一同去，每次都要默默地磕上几个响头。也常常有些感慨，结论主要是说：上坟不应该烧纸钱，迎送花圈或鲜花，可如今还是依然如故。
　　其实烧纸钱只不过是一种祭祀形式而已，正月十五送灯，清明节添坟也不过就是寄托活人的哀思，了却某种心愿。
　　近两年，我和哥哥年龄都有些打了，又住在城里，正月十五晚上送灯的事常常由老家的侄儿们代做了，但是每每到这一天，我和哥哥都会不约而同地给老家的侄儿们打个电话叮嘱一下，避免挂了空挡。
　　昨天晚上，游历于文化广场的灯市的人群中，看着天空色彩缤纷的焰火，我的心里依然在想：父亲母亲坟头的灯光是否也这么明亮？那边也一定有更热闹的元宵灯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