徘徊在墓地的狼

若白

虽然离开那个小小的矿区已经二十多年了，可我们那些初中的同学一见面话题就离不开那个矿区，更离不开那只年年清明都到墓地给林老师守墓的狼，那是一只有灵性的狼。
　　这是个真实的故事，故事发生在文化大革命的后期，大概是在72年73年的时候。我们学校有一个上海籍的教师，这个人姓林，是我们班的数学老师。林老师本来是矿务局的技术员，因为家庭出身不好，父母都是资本家，被下放到我们这个矿区最偏僻的小矿的子弟学校来教书。林老师当时还很年轻，个子比较高，戴一副高度近视的眼镜，一股书生气。大人里几乎没有人理林老师，都像躲瘟疫一样躲着他。他常常主动找人说话，可别人总是仿佛没看见一样从他身边走过，让他很尴尬地站在一边。
　　我们当时还小，才上初中，还不懂得忌讳，有时就免不了往林老师那跑。虽然大半都是交作业什么的，可进了他的屋，我们往往就东摸西摸，东问西问。林老师就像来了贵客一般高兴，又是倒水又是拿吃的，总想让我们多坐一会。不过往往过了不一会学校的络腮胡子工宣队长就出现在林老师的门口，他背着手在门口大咳一声，严厉地问：“林老师，你有事没事？”林老师赶紧回答：“没什么了，没什么了。”络腮胡子说：“没事就让他们走吧！”于是我们便像一队老鼠一样，一个个贴着墙根溜走。把林老师一个人撇在屋里。我们可以看出来林老师一直很孤独，有时候他会自己在屋里孤独地对墙说话。
　　孤独的林老师爱一个人散步。他常常沿着我们学校后面的那条小路一直走，走得很远很远，一直走到一座叫青草岭的山上，走得很晚。我们矿区的人都知道当初刚建矿的时候，青草岭上有过狼，虽然没伤过人，但矿工们喂养的家畜确有被狼叼走过的事。只是这几年，随着矿区的扩大，狼便消失了踪影。不过我们还是替林老师担心，有几个同学提醒林老师，叫他自己一个人散步要注意。林老师笑着说：“没问题的，我这么大一个人，狼叼不走的。”好长时间，林老师也一直没有出现什么问题。
　　有一天我们去林老师的宿舍，一进门就闻到一股骚气，平时林老师的房间比一般老师的都整洁，房间里总是散着一股淡淡的清香，那不是香水味，也不是香粉味，是一种洁净的衣物所散发出的特有的清香。今天怎么了？我们都很奇怪地问林老师。林老师笑嘻嘻地告诉我们，他今天散步的时候拾到了一只小狗崽子。说着林老师从他的桌子底下抽出一个小纸盒。纸盒里铺着绒绒的棉花，上面卧着一个黄色的小狗。小狗看见我们就眼睛就滴溜溜地转，它好象是叫了两声，嫩嫩的，有些尖利，不太像狗。那时侯我们这里还没有狼狗，只有黑色的或者白色的或者黑白相间的柴狗。我们很奇怪地问：“这狗毛怎么是这样的？”
　　林老师说：“这种狗你们这很少见，在上海有，这叫狼狗。比一般的狗值钱多了。”
　　林老师捡了一只小狗的消息传开了。这事在我们那也不算什么奇事，奇事在后面。捡了狗的林老师很得意，以后散步的时候他常带着狗出门，林老师碰见熟人就主动介绍说：“这是狼狗。”不管别人理不理他，林老师向人家介绍时，都有一种自豪表情。那狗见了人不叫也不偎，它只是静静地跟着林老师。林老师对那只狼狗十分疼爱，就像别人对自己的孩子，常常是抱在怀里喂食。有时林老师坐在山坡上休息，那只狼狗就爬在林老师的腿上，有时林老师在前面跑，那只狗就在后面追，玩得有滋有味。林老师还常常和他的小狼狗说话，那狼狗也好象能听懂一样，望着林老师。有人笑着说：“这个资本家的狗崽子可找到同伴了，有说话的人了。”也有人说：“这肯定是一只母狗，他讨了个不要钱的老婆。”只是林老师的狼狗不能遇见别的狗和家畜，一遇见就鼻子喘着粗气往上扑。大家都以为狼狗就是这样的，也没有太注意。林老师有学问，人家能搞错吗？大家只是说：“资本家的狗真像狼。”。林老师的狼狗和林老师一样，除了散步很少出门，它总是很安静地呆在屋里。那是只极有灵性的狗，会给林老师开门，会给林老师叼东西，会按着林老师的话做很多事。它甚至还救过林老师的命，有一次林老师煤气中毒半夜里出不了声起不了床，是这只狼狗把门打开，把林老师从屋里拖出来，那时狼狗好不大，把林老师拖到门口时它就累得倒在地上不能动了，差点没累死。不过这只狼狗对林老师以外的人总不接近，并且表现出一种阴阴的敌对样子，像一条准备进攻的狼。其实这确实是一条狼，发现它是一只狼的还是林老师。几个月后的一天夜里，这条已经半大的“狗”突然叫了起来。它在林老师的桌子底下伸长脖子叫了起来，那声音尖厉而糁人，在夜间传得很远。林老师被那声音惊醒，吓得出了一身的冷汗。他赶紧起来把“狗”嘴绑住，可这声音已经传了出去，被住在旁边的老师听见。
　　第二天学校里传得沸沸扬扬的。我们看见林老师被学校领导找去。很快大家也都知道学校领导决定让林老师把那个半大的狼崽子处理了，或者自己打死，或者交给学校工宣队处置。对领导的话一直都唯命是从的林老师这一次有些不愿意，他说：“这不是一般的狼……”领导说：“这是只披着狗皮的狼，更有危害性。”林老师还想辩解，领导就说：“你出身不好，到这来是要你好好改造的。你养狼干什么？难道是想造反？是想危害无产阶级革命政权？你要好好检查，老实交代！”这是一句很厉害的话，林老师听了这话，就不敢说什么了，垂着头从领导办公室出来。林老师从领导办公室出来后就回了自己个宿舍。那天林老师在自己的宿舍里呆了一整天，一直没有出门，很多人都听见他在宿舍里哭，有点像狼叫，而那只狼也好象预感到什么，不再出声。

若白

晚上下班的时候有人从林老师的门口过，就对着林老师的门喊：“林老师，你敢不敢下手？不敢下手说一声，我们来干。也好尝尝狼肉的味。”人们都断定林老师对那只狼是下不了手的，一来林老师是个白面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二来那毕竟是他的狼老婆，他未必能下得了手。大家都等着第二天看林老师怎么把他的“狼狗”交到工宣队的。
　　谁也没想到这个白面书生居然做出一件违抗领导的事来。
　　那天夜里林老师悄悄地把那只半大的狼带到青草岭放了，他和那只狼讲了很多话，最后轻轻地照狼屁股踢了一脚，说：“走吧，自己求个生路去。”说完他就大步往回走，那只狼并不理解林老师，就又跟了上来。林老师再把它赶走，它依然又跟了回来，如此往返了几次。最后林老师想，这样不行，必须下狠心，让它不再依恋人。于是林老师狠狠地照狼身上踢了一脚，把那只半大的狼踢得呜呜只叫。林老师想这样它就会走了，可林老师没想到他大步往回走的时候，那只狼又跟了回来。林老师就拿石头砸，一边砸一边说，“你跟我就是找死！你跟我就是找死！”把那只狼的头都砸破了皮，那只狼依然不屈不挠地远远地跟着林老师，林老师实在大不下去了，只好住了手。他眼泪汪汪地摸着狼头，无可奈何地仰天长叹：“你是在要我的命啊！”这次狼好象听懂了它的话，它对着天空哀嗥了几声，就一步一回头地离开林老师。
　　青草岭是一座被开矿破坏了表皮的山，到处是石坑，到处是沟壑。也许是天意要演绎一出人狼情，也许就是因为受到打击的林老师精神恍惚，他不小心一下掉进了一个石坑，怎么也爬不起来。那只半大的狼，迅速地跑回来，它拼死拼活地把林老师从石坑里拖出来后就怎么也不离开林老师了。
　　在天快亮的时候，林老师为了让这只狼能远远地离开人就把自己掉在了一棵老树上。
　　人们发现林老师时，那只狼依然在林老师的上吊的树下徘徊。只是在人们走近的时候它才对着天空长鸣一声，迅速消失在山里。
　　林老师被抬回来后就埋在学校后面的不太远墓地里。在清明节前的晚上人们总能听到墓地里有凄惨的狼嗥，如泣如诉，往往持续一整夜。后来大家都看到了在林老师墓地徘徊的那只狼。唏嘘不已的人们不再去打扰那只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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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46 这里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