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汗的味道

超现实主义

老杨是我们原来的邻居。
见到他很难把他跟辽阔的大草原联系在一起,草原总让人联想起策马飞鞭的蒙古族男人特有的骄健与彪悍,老杨却长得瘦小,一阵风就能吹跑似,而他的确是在草原的马背上长大的，这是他不只一次
说给我们听的。
那年夏天，我们坐在马路边乘凉。
   “敕勒川，
阴山下，
天似穹庐，
笼盖四野。
天苍苍，
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儿子跟老杨家的女儿在幼稚园里刚学了《敕勒歌》，昏黄的路灯下，他们一边捉着蚂蚱，一边唱着童稚的歌谣。透过清亮的童音，我看到一副天然的异域风光，温暖的风，青青草原，成群的牛羊，那是梦里向望的地方。对于草原最初的印象也是来源于小学课本上的这首诗歌。
“老杨，谈谈你们的大草原吧。”我说。
而他却很淡然。
他拿把扇子摇啊摇。
“那有什么好谈的。你们想象的都是诗，现实可不是这个样子。穷，苦，闭塞。冬天冷得要死，一出门能把耳朵冻掉，鼻涕还没流出来就冻成了冰棍。夏天更糟了，蚊子能活吃人,睡在蚊账里，还常被蚊子叮得满脸泡呢。风沙那么大，刮起来，吓死人，人都站不住。一年到头，也没什么菜吃，更别说水果了，光吃土豆，吃得你看，我就像个土豆似的”。
他嘿嘿地笑着，点一根烟，烟头在他的指间明灭闪烁。虽如此说，但这个话题还是勾起老杨的许多回忆。
老杨从小没有父母，跟着爷爷长大，爷爷没了，他便没了亲人。他在那里受够了苦，他向望外面的世界，他立志要走出草原，去寻找他的梦想。那天，他最后一次策马奔驰在草原上，马和他都累出一身汗，他伏在马背上流泪了，浓烈的马汗味道一阵一阵向他袭来。那年他18岁，他离开了草原，他知道，自打他离开的那一刻起，他便不再属于草原。后来他闯北京，走上海，跑天津，最后落户石家庄，萍迹遍天涯。做过很多行业，倒过火车票,学过厨师,开过餐馆,做过皮革生意，餐风露宿，有过苦，受过累，赚过钱，也流过泪。后来他成家了，找了个汗族女人，生个漂亮的小姑娘，他离草原的生活越来越远了。
“你想家吗？”
我看他陷入沉思，便问。
“不想”。他说得很干脆。
“有什么可想的呢，在外面再苦也比那里的日子好”。
那晚的老杨老走神，我带着孩子回家的时候，给他打声招呼他都没听见。
第二天听邻居们说，老杨那晚去喝酒了，喝了很多，回家的路上，听到远处传来嗒嗒的马蹄声，立刻就像猎犬一样竖起了耳朵。是马车,一个老汉赶着。
城里是不准行马车的,或许老汉为了天明之前尽快穿过这座城市吧,自然打马扬鞭，马很累,出了很多汗,当马车从老杨身边走过的时候,一阵浓浓的马汗的味道飘了过来。
多么熟悉的味道啊,带着几分久违了的草香,立刻让他感受到故乡的气息,像饿久了的人突然闻到了馒头的香气,像诫烟的人，突然闻到了香烟的味道,他心里久违的东西被闯开了，四散奔逃。
马车在跑,他不由得跟着跑起来,贪婪地吮吸着饱含着马汗味道的空气。
赶车的老汉听到脚步声,回头，见有人跟踪,立刻紧张起来,扬鞭催马。老杨也便奋力地追赶。鞭声越来越密,马越来越快,老杨越追越远。
“我没钱,你老跟着我干什么?”
老人终于挺不住了,声音发毛地喊起来。
“我不要钱。”
“那你要什么？”
“我只是想闻闻马汗的味道，你跑什么？”
“哦，你说什么？”
“我只是想闻闻马汗的味道。”
老人终于停车了。两人的额头都淌着汗。老杨掏出了一根烟递过去,蹲在路边,沉默良久。
老杨说：“我老家是内蒙古大草原的,从小在马背上长大,出来久了,没回过家,今天闻到了马汗的味道，就是想多闻闻，可是你老跑，害得我追出去这么远。”
老汉笑了，不说话，吸完了一根烟，拍拍老杨的肩膀说：“去摸摸它吧,你是想家了。”
老杨将头依在马肚子上，马汗的味道那么浓郁地包围了他，眼泪慢慢地流了下来，淌在了马肚子上，与马汗溶在一起……
后来怎样，就不得而知了，其实这些也是听来的，当然，其中不免掺杂着部分自己的想像。

超现实主义

原来草原里还有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