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化理工农医不能以牺牲文科为代价丨两会圆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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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科消亡”成为全球业内持续热议的话题。（视觉中国/图）

2025年全国两会召开期间，全国人大代表、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陈众议建议，在各层级教育体系中加强文科建设。而全国政协委员、浙江大学经济学院教授罗卫东也曾呼吁，新时代的文科教育绝不能固守象牙塔。
2024年秋季学期，哈佛大学裁撤二十多个系三十多门秋季课程，其中历史系和文学系受到的冲击最大。“文科消亡”成为全球业内持续热议的话题，中国的多个省份也在不久前要求提高理工农医类专业占比，西南林业大学将“经管文法教”的专业数量压至三成。
与此同时，有高校开设课程教文科学生用Python做文本分析，还有学校增设“AI伦理与法律”专业……
在AI时代，文科的价值是什么？高校又该如何面对“文科倒闭潮”？ 围绕这些问题，南方周末记者邀请陈众议、罗卫东与华中师范大学社会学院副院长李钧鹏做深入探讨。
文科已有的问题被凸显

南方周末：你们认为，在人工智能的冲击下，文科进一步式微了吗？
李钧鹏：文科的确受到了冲击。两三年前谈文科危机时，文科老师还能相对超然，将其视为危言耸听，但到了今天，很难再保持这种淡然。
一方面是国际形势推动着文科专业变革；另一方面，国内的各大高校纷纷进行学科动态调整，在增加工科专业的同时，也在削减部分传统文科专业。
罗卫东：哈佛大学削减文科课程专业并不能说明当下文科就式微了，对中国也未必有借鉴意义。中美的发展模式和所处阶段不同，西方国家文科教育资源相对充裕，但中国高水平、高质量的文科资源其实是稀缺的。
文科危机，根源在于现有的文科教育和课程无法满足社会发展要求，这导致文科看起来没有真才实学。因此，当下的文科需要重新进行知识建构，以满足未来科技进步时代人们维护自身尊严和价值的需求。
南方周末：在教学和科研工作中，你们具体感受到了AI带来的哪些冲击？
李钧鹏：不管是学生日常的课程论文，还是答辩，经常有老师怀疑学生的某篇论文有人工智能的“参与”，这说明人工智能已深入渗透到学生的学习和生活中。
但遗憾的是，许多文科教授并没有对这个现象给予应有的重视，认为与自己无关，不少人文社科专业也只将其视为简单的技术问题。像社会学专业的优质期刊论文也没有真正探讨人工智能的问题。
罗卫东：人工智能冲击的是整个教育系统，不仅是文科。在自然科学领域，包括计算机学科，人工智能也能取代一般程序员的工作。
目前文科面临的冲击，部分原因是文科教育自身存在问题，解决不了实际问题，让人觉得文科容易被替代。AI时代，机械、重复、逻辑性的知识都面临挑战，而具备批判性、反思性、创造性和想象力的知识更有发展空间。
南方周末：那此前高校的文科教育到底存在哪些问题？
罗卫东：文科的问题不是知识体系本身，而是现有的文科课程以及培养模式与社会需求存在结构性不匹配。比如，民办教育文科专业就存在过剩现象。由于文科办学成本低，民办教育开设了过多的人文社科专业，叠加不断扩招，这些低水平文科专业在一定程度上的确应该压缩。
李钧鹏：本科的课程培养方案没有跟上新形势。过去多年的传统文科教育过于守旧，很多文科教师一二十年都不更新课程大纲，学生在学校学的内容对他们找工作可能并无帮助。从教学到科研，再到项目申请，文科领域存在诸多问题。
在我看来，人工智能只是凸显了文科固有的问题。但人工智能等新技术的兴起，并不意味着人文社科会走向衰落，只是文科的发展模式需要调整，不能再固步自封。

2025年3月8日下午，教育界别的政协委员在开会。（南方周末记者韩谦/图）

文科的未来

南方周末：如今人文社科专业在高考志愿填报以及学生就业方面似乎也处于弱势地位？
罗卫东：不能一概而论。低水平高校的文科招生确实困难，而在文理综合、办学平衡的高校，文科老师地位不低。像中国人民大学、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这样的全文科高校，文科地位就很高，所以要根据学校具体情况来判断。
文科专业的调整和裁撤，反映出我们要重新审视文科价值，反思过去文科建设的问题，构建适应未来的文科体系。
陈众议：两三年前，我就察觉到社会上有不少唱衰文科的声音。有人声称学文科是向上讨好、文科硕士没有价值、文科是服务业等等。我认为这源于他们根本不了解文科的重要性，只是通过贩卖焦虑来获利。为此，我还提交过建议反映这一问题。
教育部推行“101计划”以强化理工农医。我并不反对在特定阶段适度推动这些学科发展，然而绝不能以牺牲文科为代价。因为理工科的发展也离不开文科提供的文化滋养和想象力。
南方周末：你们认为AI能给人文社科专业带来哪些发展机会？
罗卫东：人工智能兴起后，各领域都涉及伦理问题，像价值评估、伦理评估等问题都需要人文社科相关学科来承接，这也意味着法学、伦理学和政治学都需要更新学科形态，来应对人工智能带来的挑战。
与此同时，人工智能在研发中行业不断细化，其决策基于自然科学逻辑，缺乏人的逻辑。以经济领域为例，未来需要经济分析师，借助人工智能让企业家决策更符合人的幸福感和对财富的理解，这也需要相关的专业人才。
再者，目前人工智能软件存在真实性问题，未来也需要培养大量数据标注师，建立数据与真实世界的联系，保证人工智能训练数据的真实性。这需要建立起文科与自然科学的联系。
如今对于文科的发展也是个很好的契机。文科老师有了危机感，也会推动文科自救和提升，不再依赖过去的教学方式，而是与时俱进。
李钧鹏：在人工智能这个话题上，社会学在内的人文社科肯定能够有可以提供思考的地方。如果在当前的人工智能时代我们文科缺乏用武之地，那就说明过去的知识我们也没有学透彻。倘若亚里士多德重新降临人世，关于人工智能，他肯定也有不少可以表达的内容。
南方周末：在你们看来，文科未来要如何发展？
罗卫东：现在的文科需要全新的教育模式，进行根本性反思，让文科与人们的生活相结合。比如AI基本知识的学习应列入文科生的通识课，这能提升他们未来的职业适应性和发展潜力。每个大学也要根据自身情况，思考重点发展哪些文科专业，以及如何与社会各层次需求匹配。
未来的文科教育应该会走向个性化、特色化、艺术化和创意化的方向。因为真正好的文科是能让人深刻思考并获得成长。
陈众议：我主张模糊文理之间的界限，扩大通识教育的范畴，尤其是要提高所有学科专业学生的理解沟通能力、艺术涵养等，而这些都更多来自文科素养。
回看历史上大师辈出的时代，多呈现文理兼容态势，像西方从文艺复兴到启蒙运动时期，马克思、恩格斯便是百科全书式人才。如今专业过度细化，致使专家众多，大师却愈发稀缺，这也是“钱学森之问”背后原因之一。
因此，大学应尝试文理兼容，不能只专注于理工科发展，文科与理工科必须相互兼容，学校应鼓励优秀的学生文理兼修，这就如同建造金字塔，文科应作为底座，倘若底座不稳，金字塔便难以稳固。
在中小学教育阶段，文科同样十分关键，必须予以强化。我相信文科能力强的学生未来投身理工科领域，将更具创造力和想象力。例如杨振宁、李政道、丁肇中、钱学森，他们都有着扎实的文科基础。
李钧鹏：一方面，老师需要积极拥抱人工智能，深入了解和学习，看看它到底如何影响了我们的社会生活，在自己的科研中，也要写真正言之有物的论文。
课程设置也要加大调整，应对时代的变化，思考社会到底需要哪些专业，各个专业需要多少学生，可能我们的社会并不需要那么多的文科硕士生和博士生。
文科的魅力在于超越性

南方周末：从更长的时间维度来看，文科的不可替代性在哪里?
罗卫东：即使计算机和大模型很发达，也无法取代文科。因为这些始终存在的关于人自身的根本问题，像道德困境、审美、生命意义，以及人与社会相处、面对自我等等，都需要文科。
还有原创性。以郑渊洁让DeepSeek模仿自己的风格来写文章的例子来看，即使DeepSeek能以他的风格写出很优秀的作品，但前提是世界上已经有了郑渊洁的书籍，且被纳入数据库。如果没有原创性内容，DeepSeek是无法创造出独特作品的。这也让我们看到人工智能作品的虚假性，完美无瑕反而不真实。
李钧鹏：文科的魅力在于它是超越性的，能够超越时间和空间。几千年前古希腊的哲学探讨，到今天再读依然非常适用。若我们感觉文科知识不适用，可能是知识本身存在问题，或是仅契合特定时空，这类知识被淘汰也无可厚非。这也从侧面反映出，很多文科教师和学生并没有真正掌握文科知识。倘若亚里士多德生活在当代，面对人工智能想必会有诸多见解。
南方周末：在AI时代，我们该如何重新认识文科的价值？
陈众议：文科并非简单的公式、算法，它饱含想象力，承载着文化传承的基因。
比如，孩子们如果依赖AI写诗、答题，其能动性与想象力就会受到极大限制，当孩子询问“《红楼梦》里林黛玉是什么形象”时，AI虽能迅速给出答案，但这与孩子自己阅读所获得的感悟可能大相径庭。孩子在自己阅读时能凭借想象力，在字里行间感受林黛玉的形象与情感，这种体验是AI无法替代的。
文科对人的个性、想象力和创造力的培养也是AI无法提供的。因此，AI的发展不应让我们轻视文科，反而应促使我们更加重视文科。
李钧鹏：文科的知识始终有很大的价值。比如对哲学的思考，对美学的认识，对传统文学和世界名著的理解，始终是人生的课题。我四十多岁了，现在还在补高中大学期间没有学好的博雅知识，主要就是人文社科方面的知识。
罗卫东：从历史角度看，中国古代的基本教育就是文科教育，文科的功能也非常深远，通过塑造人的根本观念，从而形成社会的基本面貌。人类是有情感和情绪的，文科关注人的内生性问题，这不是逻辑推理和科学计算能解决的。
另外，从经济学规律看，当人工智能输出内容趋同，就会失去价值，而个性、稀少、真实的内容会更受重视。所以我们要从更深刻、长远、更高的维度看待文科，文科是解决人的问题的关键，有人在，文科就必然持续存在并持续发展。

南方周末记者 魏翠翠 南方周末实习生 黄炜彤
责编 钱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