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中学抑郁学生何以增多？

酷狗e族

文\ 杨华 武汉大学社会学院
班级竞争的压力直接传导至学生，社会竞争的压力通过家庭的教育投入和期待传导至学生，学生在竞争中又自我加压，这样各个方面的压力集中起来就会使得当前县中学生的压力剧增。
一、中学抑郁学生增多
在上虞几个中学调研，年级组长和班主任都说每个班都有两三个长期抑郁的同学，患轻度和短期抑郁症的同学更不止这个数。长期和中重度抑郁的同学是班级重点的关注对象，就怕他们发展到自杀的地步。也有数个班级的重度抑郁同学有过自杀行为。我回想起2000年左右我读高中的时候，似乎没有出现过同学抑郁的情况，不同层次的同学虽然各有压力，但是大家到了高三后就会各安其位，知道自己能考个什么档次的大学，多努力点就考好点的大学，没考好的同学还可以复读一年再考。所以大家都没有出现过心理和精神问题。
上虞春晖高中患抑郁症的同学，一般有以下几个特点:一是女生比较多;二是成绩相对较好;三是家庭出现变故的多。患抑郁症的女生较为含蓄，不太跟大家交流，上课不太积极发言和回答问下课后一个人窝在角落里。她们的成绩一般在中上水平，有的学生甚至可以进入班级前十名，可能是她们自己或家长的要求比较高，但是又怎样努力都无法达到预期，还有的是因为在初中时成绩很好，到高中后排名落后，反差太大而无法适应。家庭变故的多是离异家庭或组合家庭，家庭环境造成她们的精神或心理压力很大。有一个女生成绩还不错，她家是离异父母组合的家庭，每个家长领了一个女孩，她的成绩没有后母领的那个姐姐的成绩好，在家里父母和亲朋都喜欢拿她俩来作对比，这给她带来了很大的精神负担。有过一次自杀未遂行为，现在是班级和学校重点监护的对象。
对中学生抑郁或自杀行为的解释有很多，包括内在的个性、性别和机体因素，也有外在的，如家庭、学校、社会等因素。对其研究多为精神病学，对各种因素的相关逻辑关系把握得不准确，而社会学方面的解释较少，亦未能构建较长的解释链。在调查中发现，当前初中生(包括初三学生)的压力普遍增大，但是他们又无法达到预期目标，在预期目标和现实手段之间就会存在巨大张力，当张力无法调适，乃至继续加压时，就可能导致他们患抑郁症，甚至是自杀。
二、来自班级熟人社会性质的压力
学生的压力来自多个方面，主要包括班级压力、家庭压力和自我施压。当下小学取消考试或考试不排名，初中也是考试不排名，因而小学生和初中一、二年级的同学一般感受不到学校带给他们的压力。到了初三要升高中了，初中生才会感觉到升学的压力。在上虞，初中升高中有几种情况，其中有约一半的学生要进职教中心，就读职业中学，另一半的学生进普高。普高还分为重点高中、较好的高中和一般的高中。只有进入了两所重点高中才算是一只脚踏进了较好的大学。在相对较好的高中多数学生只能进普通大学。一般高中的学生只有少数能够考上本科，多数进入专科学校。因而到了初三之后，学生的压力就会加大。家长、学校都会从各方面进行施压。高中生一开始就要面对高考，他们的压力从进入高中开始就有。高中与初中和小学不同，它依然保留各个阶段、各个门类的考试，考试有排名和竞争。虽然排名没有过去那么明显，但是学生和家长都能够知道。
班级对学生来说就是一个熟人社会。他们进入一个班级后不到一个月就会相互熟知，他们在一起学习、生活、考试和交往，就像农民生活在村庄里一样相互知根知底。他们之间的比较和竞争也是发生在班级内部。成绩较好的同学可能会跟其他班级进行比较，但是大部分同学是在班级内部相互比较和竞争。班级较村庄熟人社会更具有紧密性，至少在村庄里农民的生产和消费是以家庭为单位的，单个家庭对外具有一定的独立性和私密性，而班级里学生学习和考试都在一起，完全暴露在其他同学眼皮底下。农民的家庭生产和安排劳动力有自己的主动性和主体性，而学生的学习时间是相对致。也就是说，学生大部分时间是一起上课、一起自习、一起做作业，乃至一起住宿、一起起床，学习的时间是一样的。非住校生的时间可能要充裕些，晚上放学回家之后还有学习时间。再一个是周末和寒暑假的时间是自由支配的，这部分时间的利用也会不同。所以，高中生的大部分时间具有共性，少部分时间可以个体支配。高中生竞争的是在共性的时间内提高知识学习和接受的效率，在个性时间内进行查漏补缺和优势强化。也就是说，对高中生来说，由共同的组织来组织生产，共同下地干活，但是产品是个性化的，相互之间的比较与竞争也是个体化的。
班级强化了村庄熟人社会的诸多特性，具体如下。一是竞争对象是面对面的，学生之间只要是在校生，就得面对自己的竞争对象。在同一个学校和教室学习上课，基本上无法避开与竞争对象面对面的交往。也就是说，无法将自己躲藏起来。对成绩落后的学生来说，不能将自己藏起来，不与成绩领先的学生面对面交往。对成绩好的学生来说，他们也不能将自己的锋芒收敛起来，他们是班级的中心，他们的形象要在全班展示，这本身对其他学生来说是一种压力。二是相互之间的信息是完全对称和透明的。班级基本上是零距离和长时段接触，同学之间没有秘密，在学习及成绩方面更没有可以保密的。谁学习努力，谁吊儿郎当，在班里是公认的事实。每次考试的成绩都贴在墙上，谁排在第几名，进步了多少名次，也一目了然。即便是现在高中不搞公开的排名，学生也都会有各种方式知晓自己和其他同学处在班级的哪个层次。即便是学生的家庭情况，其他学生也知道个八九不离十。尤其是有的学生家庭有变故，同学甚至较班主任还先获知消息。三是高中班级较小学和初中的价值目标要单一些，后者可能还有各种素质的培养，高中阶段的主要乃至唯一的目标就是考大学。成绩是第一位的，没有成绩就无所谓考(好)大学。所有的学生都奔着这个目标而努力。当然也有个别同学仅仅是为了毕业，那么这样的同学早早地就被班级边缘化，只要他不捣蛋、不影响班级维稳，老师和同学都不会在意他们。在很多学校，这样的学生要么会被劝退，要么会转到普通班上去。
就村庄而言，在竞争对象方面现在由于人口流动，相互之间见面的机会减少，只有年底回家才能见得到。对落后者来说眼不见心不烦，即便落后于他人也会因为远距离而缓解压力。但是在班级中，见面是每时每刻的，住校的同学甚至晚上也住同一宿舍。在信息方面，村庄的信息也可以说是对称和透明的，但是单个家庭的经济收入大家一般都只是从职业或农业收成上作大概的判断，而不能完全搞清楚，尤其是对于做生意的盈亏不能在第一时间掌握。许多信息只是大概估摸，且有时滞性。但是在班级中的信息是即时的和准确的，尤其是关于考试成绩及排名的信息，量化程度比较高，信息传递得比较准确和及时。在价值目标上，随着村庄的开放，虽然村庄还有主导性的价值目标，但是不同位置和层级的农民开始有自己的多元化的价值目标。不同经济条件的家庭可以通过不同层次的消费而获得自我实现和他人的尊重。但是高中学生的价值目标只有分数一项，考试分数越高者，在班上就越能获得他人认可，越受到的大奖，也不能在班级中受到推崇。        大家的追捧。有的学生尽管网络游戏玩得很好，乃至获得了全国性高中班级的上述特点，使得班级中学生之间的竞争非常激烈，中下及以上学生之间的竞争尤为激烈。班级是一个小而紧密的共同体，同学之间知己知彼，每个人一个微小的进步或者变化，都会在第一时间内被其他人感知，成为他人比较和竞争的方面。同时每个人都不甘落后，都希望能够与其他同学不相上下。尤其是基础相同的学生之间相互比较和较劲就更强烈。对中等偏上的学生来讲，他们有希望在班级中获得更好的名次，一步步地推进自己的班级排名，以获得同学的尊重和老师的表扬与关注，最后考上更好的大学。于是大家都争先恐后地往上赶。而对中下及中等的同学来说，他们对自己并没有失去信心，期待每次都能够进步，进入班级中上水平的行列，以不被同学和老师鄙视，最终也能考上好的大学。处在垫底的同学，如果是在“快班”，他们进步的要求也很大，如果是在“慢班”，这些同学大部分已经放弃了进步，只等着毕业。
同时，班级的上述特点还使得班级内部同学之间的竞争既不可避免，也不可逃避。不可避免是因为同学之间有着共同的明确的目标，而他们又在共同的狭小空间里接触，必定会产生相互之间的攀比和较劲的心理。再加上班级管理本身就将促进他们之间的竞争，作为管理的一个重要策略，通过竞争来调动各方面的资源，提高老师教学的质量和学生学习的质量。不可逃避是指只要是在高中班级里就要参与学习成绩的排名，参与班级竞争。这既是因为成绩排名是对学习的定位，推动学生进步，关乎后面能够考上什么样的大学，也是关乎学生在班级的名誉与地位。所以，只要还有追求，在乎面子与荣耀的学生就得参与竞争、在乎竞争。只有退出班集体或退学，才可以完全逃避班级竞争。
高中班级不可避免和不可逃避的激烈竞争给每个学生都带来了巨大的压力和焦虑。不同的学生的压力和焦虑的程度不同。班级竞争压力大小与以下几个方面有关:一是班级学生的层次越是相差无几(如快班)，其竞争就越激烈，给学生的压力也就越大;二是班主任对竞争的调动越大，如考试排名公布、对先进学生和进步学生的奖励力度大等;三是越是封闭式管理，学生对竞争越是无法逃避，竞争的压力也就越大。
三、家庭参与竞争的压力
学生的另一个压力的来源是家庭，包括家长期待、家庭教育情况及家庭情况。其中家庭压力最大的是家庭参与社会竞争的压力。社会竞争压力越大，家长对子女的期待就越大，他们就越会给子女加压，从而形成学生学习的压力。
家庭参与社会竞争的方式包括两个方面。一方面是村庄、社区内及亲朋的竞争，也就是与家庭在社会关系上较近的家庭之间在小孩培养上的竞争。作为家长，除了要在单位跟同事竞争职位、工资和地位，还有就是在其社区内及亲朋之间比较子女的情况，包括子女学习成绩、综合素质及考上什么档次的学校、找到什么样的工作、工资状况如何等。在小孩的高中阶段，则是比较小孩在学校的表现、成绩及预期考上什么样的大学。子女越有出息，父母在社区邻里和亲朋面前就越有面子。小薇就记得她小时候，她同村一个小学同学成绩在班上数一数二，其父亲甚是骄傲，经常把他小孩的成绩拿出来嘚瑟。碰到村里其他小孩就会问这次考了多少，使得村里的小孩对这位父亲十分讨厌，因为一碰到这个人压力就大。我的父亲也一样，小时候他教我做数学思考题，也教其他同龄人做题，但是人家做不出来，每次路过我家门口都怕被我父亲叫进去做题，压力很大，久而久之就绕道走。
另一方面，整个社会的阶层竞争的压力传导到了家庭内部。中国社会还没有完全固化，各个领域都还有巨大的上升空间。在竞争上层或中层的岗位中，有两条渠道:一条是父代自己通过努力去占据，另一条是通过教育渠道培养子女去占据。社会上层制订教育的制度和标准，中层要向上层靠拢，下层也不甘示弱，也要向他们接近。
上层在社会上站稳脚跟，他们制定的教育标准有利于他们的子女进一步稳固在上层社会。中层的位置并不稳固，他们最担心自己及子女一代掉入下层，他们的焦虑感在各阶层中最大，因而他们希望子女能够接受上层子女所接受的教育从而能够跃升为上层，或者至少在中层站稳脚跟。于是他们拼命地紧跟上层的教育方式，包括素质教育以及通过考入好的大学以确保以后能够有个好的前程。于是他们在教育上就进行了大量的投入，从小学到高中各种培训一个不落。家庭在子女教育上的投入占据了家庭开支的大头。下层家庭在激烈的竞争中亦未认命或自甘落伍，他们认为社会还有上升的空间，通过自己的努力、通过考学的渠道将子女送入较高的社会层级。他们在子女的教育投入上也不惜成本。这就使得社会的高度竞争转变为家庭之间在子女教育投入上的高度竞争。投入越多意味着父母对子女的期待越大，子女要满足父母的期待就得加倍地努力，在成绩上有所体现，这会给他们造成压力和焦虑。父母对他们的期待越大，他们的压力也就越大。父母越是中下层，而对子女的投入越大，子女感受的压力也就越大。
另外，家庭是子女在学校缓解负性压力的重要方面。如果家庭出现变故，家庭不但不能缓解负性压力，而且它本身就成了子女在学校的负性压力，使得家庭不能成为学生参与班级竞争的支撑性力量。
四、自我加压
还有一重压力是学生的自我加压。自我加压最大的不是排名靠前的那些学生，他们的成绩和排名较为稳定，他们的压力在于能够考更高的分数和更好的学校，他们更多的是跟其他班级或学校的学生进行比较和竞争。压力最大的是那些之前有好的成绩后来成绩滑落了的学生，还有那些成绩在中下水平而拼命地努力往上赶却怎样都力不从心的学生，以及那些成绩在中等偏上却对自己有着更高期待的学生。
五、小结
班级竞争的压力直接传至学生，社会竞争的压力通过家庭的教育投入和期待传至学生，学生在竞争中又自我加压，这样各个方面的压力集中起来就会使得当前高中学生的压力剧增。在过去，社会竞争的压力不是很大，家庭教育的投入较少，家庭对子女的压力就较小，学生只有班级竞争的压力和自我加压两个方面的压力，整体压力较现在小。当压力加大之后，如果学生的考试成绩达不到预期目标和各方期待，那么其压力就难以化解，就很容易导致其抑郁，在某些负性事件和情绪的影响下甚至可能出现极端行为。

选自 杨华著 《县中》2024年7月当代中国出版社、重庆出版社联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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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LZ的帖子，我只想说一句很好很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