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北县城一中学换校长，家长自费万元放烟花迎接，“迎财神都没这么隆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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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文章是笔者根据八月中旬的调研访谈整理成稿。文中事件发生地是位于苏北的一座县城。文中重要信息按照当事人的意愿进行模糊处理。）
新来的校长是一个“神”？

叶好正在厨房做晚饭，突然接连腾空的烟花吓了她一大跳。透过窗户，她看到城南的夜空亮如白昼。响声持续了约有半个小时，才慢慢回归于寂静。
恍惚了一下，叶好才想起今晚七点半在城南实验中学的门口有一场欢迎新校长到任的“烟花秀”。但如此盛大，叶好属实没有想到。

抖音截图
新到任实验中学的张校长之前一直在四中任职校长，教育局的红头文件还没有正式亮相，关于张校长调任的消息就不胫而走。叶好说当时去菜市场买菜都能听到有人在谈论这件事，整个县城有人笑有人哭。
在街头巷尾的话语碎片中，我们大概能拼凑出张校长的教学画像。在张校长到任四中之前，四中的学风在整个县城位于倒数，教学质量摇摇欲坠。这在和四中毕业生苏晨的对话中得到了印证。苏晨回忆，张校长还没来四中之前，四中的学生可以“堂而皇之的带手机进校门”，老师教书也没有动力，整体氛围极为懒散——“不仅学生，老师也在混日子”。
张校长到任后，开始大刀阔斧进行整顿和改革。第一件事就是召开全体教师大会。在会上，张校长强烈谴责教师不作为的现象，强调教书育人、帮助孩子成才是教师第一要务。同时提高教师的福利待遇，对于每次考试排名靠前、进步较大的班级老师进行奖励。每学期还会评选出最负责任的一些教师，给予同等的奖励。此外，每逢中秋节、教师节等节日，张校长都会亲自到办公室给老师们发放节日礼物。在张校长的各种激励措施和情感支持下，四中老师们教书的动力从“失血”慢慢转变为“回血”的状态。
张校长还给全校学生订了校服，让学生时刻谨记自己是一名学生，“不是形形色色的社会人”，要以学习为重。每天清晨，张校长都会带着学校的年级主任在门口迎接学生入校。学生跟张校长打招呼，张校长都会回以一个微笑，“是很亲切的那种笑，不是硬挤出来的”。即使毕业已有段时间，苏晨还是记忆犹新。
在人们的口中，张校长的贡献远远不止这些。集资安装空调，翻新教学楼，改进食堂……一桩桩，一件件都把张校长深深烙印进了学生、老师以及当地百姓的心中。在张校长的带领下，四中的教学质量和排名突飞猛进，从全县倒数跃升为头部学校，张校长“挽四中狂澜于既倒”的名号也越传越响，一些家长开始托关系把孩子转到了四中，甚至有的家长“一掷千金”，直接买下四中学范区的房子。
林小英在《县中的孩子》这本书里将校长所做的事分为正事和杂事。正事就是真正的“教书育人”，而占据校长大多数时间的是“杂事”，这类事情主要是由县域行政系统对校长的考核指标和考核方式所催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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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些校长想破脑袋，在“杂事”上下功夫，以换取冒头升迁的可能性时，对于张校长而言，是绝对的重“正事”，轻“杂事”，让自己最大程度地回归到单纯的教书育人的环境中去。
家长自费近万元燃放五十桶烟花，却换来了质疑？

叶好后来打听得知，当天晚上实验中学的门口燃放了近五十桶烟花，全都是家长自费买的。实验中学的门口还拉了两条横幅，上面写着“欢迎张丰校长到任城南实验中学”。现场围了四五百人，水泄不通。
李元犹记得那天晚上空前的盛况——实验中学门口的主干道都被挡得严严实实，交通一度陷入瘫痪，好几个交警到现场才勉强稳住交通秩序。李元开玩笑地说：“过年迎财神都没这么隆重”。

现场被围得水泄不通。抖音截图
李元也是出资买烟花的家长之一。她的儿子去年就读于实验学校。对于张校长的到任，李元显得既激动又期待。她早早听闻张校长的事迹，期待着张校长能够在实验中学“复制粘贴”曾在四中创造的神话。
提到现在的实验中学，李元忍不住叹了口气，直言自己的心情比较复杂。单从成绩而论，实验中学其实还算不错。今年中考考入县一中的人数位列全县第六。但是作为家长，李元敏锐地觉察到实验中学在走下坡路。
学生没有校服不说，学校的硬件设施好几年都没有更新改善。李元的儿子经常跟她抱怨教室夏天太热，六七十个学生挤在一间教室里，只靠几个吊扇无力地扇动着扇叶，根本就是“隔靴搔痒”。其实他们家长也商量过，可以集资给教室装个空调，但不知道为什么学校那边对这件事迟迟没有回应。
而且，李元每次去接孩子放学时，总能看到有些学生在实验中学的门口聚众抽烟。很多家长都看到了，学校却对此置若罔闻。李元有些忿忿地说：“这个烟花放的就是家长心中的压抑”。
当然，最让李元揪心的是实验中学的优秀师资好像一直在流失。李元儿子的数学老师，也是学校的优秀班主任，上学期还在实验中学任教，下学期就出现在了二中。李元对其中的缘由很是困惑，思来想去，她给出了两种可能——要么是校长不行，不得老师的心，使得有能力的老师纷纷“出逃”；要么是城南的经济发展不太乐观，老师们在这里的生活不太明朗，获得感较弱。
但李元更偏向于第一种解释。在她看来，校长是一个学校的核心，留不住老师，说到底还是校长无能。因此，张校长的调任在李元看来，是一件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
 一场烟花，夺走了全县人们的目光的同时，也解开了舆论的口袋。渐渐地，李元听到了一些负面质疑的声音。
讲到这儿，李元打开手机，在相册里找到了几张截图，这是她刷手机时看到的，觉得闹心就顺手截了下来。“普通的调动，能带来什么改变”“校长和成绩有关系？”“我倒要看看这些放烟花家长的小孩最后能不能去清华北大”。对于这种阴阳怪气，李元显得颇为无奈，“他们自家孩子不在实验中学，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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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明也是当晚在现场围观的群众之一，只不过他是纯凑热闹，他家的孩子并不在实验学校读书。看到如此兴师动众地欢迎一位新校长，王明觉得有些过头。在他看来，学校的教学质量到底如何取决于学生的水平以及老师的教学能力，和校长关系并不大，“不要过分的夸大个人的能力，这地球离了谁都照样转”。
同样作为家长，李元自然能读懂王明话里的意思。在县域的教育竞争中，家长和孩子瞄准的都是头部的中学——既可以享受优越的教育资源，又有更大的可能性进入好的高中，从而进入好的大学。进不了头部高中，在一定程度上意味着孩子是被筛选下来的，本身就带有一些落后的意思。而且非头部高中的师资良莠不齐，孩子进哪个老师的班级就像开盲盒，“赌对了稍微能松一口气，赌错了想死的心都有”。
李元的儿子初一上学期班主任很负责任，李元原本有些安慰和庆幸，但是下学期班主任就去了别的学校。新换的班主任明显不如上一个班主任，班级的学习状态肉眼可见的下滑。
李元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家长，她束手无策，新校长的到来，无疑是她的一根救命稻草。
校长竟成老师的噩梦？

校长到底重不重要，刘丽老师毫不犹豫，“现在校长已经快成了自己的噩梦”。
刘丽老师是二十多岁的年轻老师，因为地方专项计划被分配到一所乡镇学校。对于刘丽来说，自己像是“知青下乡”。教师宿舍、学生宿舍和老师家属宿舍挤在一栋楼里，人员混杂。且只有一个公共浴室，只有一层窗帘耷拉在窗户上，“平时根本不敢在里面洗澡”。宿舍空调校长不给开，理由是现在不热，开空调浪费电。
因此，在刘丽的眼中，自己被校长骗了。刘丽清楚的记得，他们年轻老师刚到任的第一天，校长专门开车去车站接他们，一路上都在说来到这个学校多么多么的好，“到头来才发现都是在画饼”。
让刘丽崩溃的远不止于此。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化妆有一天也会成为校长对自己的攻击点。有一次全校青年教师大会，刘丽老师坐在前排，校长在台上讲话的时候余光瞥到她，紧接着就迎来了校长的一句质问：“脸为什么化得这么白？想化妆可以周末化！”刘丽当时既羞愧又愤怒，回到办公室，她把会议记录本重重地摔在桌子上，“老师为什么不可以化妆，我周末化妆给谁看，给菜市场的人看吗？”
而压倒刘丽的最后一根稻草，则来自于一次和学生的矛盾。按照刘丽的话说，一个校长明目张胆的“助纣为虐”，简直荒唐。
起因是刘丽老师班里有一位男生经常在课堂上捣乱，多次警告无果后，刘丽实在忍无可忍，打电话叫来了学生的家长。家长过来后，刘丽把学生送到门口，就在要转身离开的时候，男生突然指着她的鼻子吼道：“刘丽，我忍你很久了”，后面还跟着一串脏话。
刘丽顿时愣在了原地，脑子里翻江倒海。周围围观的家长和学生都在窃窃私语，刘丽觉得那一刻自己的尊严被学生无情地踩在脚下。
因为公然辱骂老师，男生领了回家反省一个月的惩罚，年级主任也来安慰，刘丽觉得有学校的撑腰，这段插曲总会过去。
但平静的生活只维持了两天。两天后的下午，年级主任突然找到刘丽，语气有些歉疚地说：“要不让那个男生回来上课吧”。理由是让他回家已经起到震慑作用了，小孩也知道错了，作为老师不要太跟学生置气。刘丽顿时火冒三丈，明明被欺负的是自己，原不原谅也应该是自己的事，凭什么学校要来插手，甚至要用老师这个身份来道德绑架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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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长说的，教育还是要以学生为本，一个月不上课确实不太像话。”年级主任抛出了校长。原来男孩家长上午来学校闹了一通，在校长面前扬言“如果不让我家小孩回到学校上课，就打电话到教育局。”
原本还和自己同一战线的校长瞬间就变了卦。在绝对的权力面前，刘丽老师没有什么话语权，男生开开心心回到班里，刘丽老师在办公室里独自垂泪，“校长就知道为自己的升迁考虑，从来不替我们着想。我现在在班里连尊严都没有了，我不可能尽心教了”。
刘丽老师现在能不去看班就不去看班，她不知道如何面对学生，也不知道如何面对自己内心。很多时候刘丽都会在想老师和校长究竟是战友还是敌人？她愈发捉摸不透了。
欢迎新校长的烟花秀只是一场流量的闹剧？

实验中学门口燃放烟花时，房产中介赵波准时打开了自己的直播，一瞬间涌入了一千多人在线观看。直播间里挤满了兴奋、激动与焦虑。每一簇烟花的腾空都在撕扯着家长的内心。
烟花燃放结束后，赵波快速赶回家，趁着烟花的余热，赵波又开启了一场直播，依然有近五百人观看。可以说，这场烟花秀，使得赵波赚足了流量。

赵波当时的直播间。抖音截图
叶好也对那天晚上抖音上的盛况叹为观止。打开抖音，进入本地的频道，几乎都是在直播谈论这件事情，很多当地一些搞升学教育的咨询机构也都趁机开启了直播，针对“之后到底是报实验中学还是四中”之类的问题夸夸其谈，每个直播间观看人数都在三百以上。一些家长拍下现场视频发了抖音，点赞量也有好几百。不只是关于烟花，只要是带上“张校长调任实验中学”的话题标签，都会收获不少的点赞和评论。
叶好觉得，这件事情的走向愈发奇怪，越来越像是一场人为引导的流量的狂欢。每一个主动或被动卷入这件事情的人，都想要来瓜分流量的一杯羹。
随着笼罩在这件事情上的“集体欢腾”的情绪迷雾逐渐散去，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质疑起这件事情的背后是不是有人在推波助澜——一个中学换校长本身是一件很普遍的事情，为何会搞出如此大的阵仗，并且在极短的时间内引燃整个县城的情绪？是不是有人别有所图，故意在背后左右和引导着公众的情绪？
大家仔细复盘这件事，才发现最早爆出来张校长要调任实验学校的正是房产中介赵波，最初提倡在实验中学门口放烟花欢迎新校长到任的也是赵波。而赵波当时现场的直播则更是把这件事情推向了舆论的巅峰。
流量就像是一把回旋镖，现在正中赵波的眉心。越来越多的家长开始质疑赵波的真实意图。还有一些家长在他的作品下评论或者直接私信，质问赵波究竟是何居心。
质疑的声浪铺天盖地的向赵波席卷而来。有人痛骂赵波为了流量不择手段，通过贩卖焦虑为自己拉拢人气；还有人怀疑赵波是为了炒房，通过舆论的力量盘活实验学校附近的学区房，从而坐收“渔翁之利”。
赵波却显得很委屈。他说自己的孩子就在实验中学读书，怎么可能会拿儿子的学校哗众取宠，作为自己博眼球的噱头呢？自己是真的发自内心替儿子换了一个好校长而感到高兴；其次，房价的涨落是综合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仅凭一个校长就能抬高房价简直有些“天方夜谭”。
即使声明一条条的发，但公众好像并没有为赵波的解释买账。因为大家看到在这件事中，赵波确确实实收割了一波又一波的流量。而且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他是始作俑者。“说赵波没有私心，我是不相信的。”叶好作为事件的旁观者，给出了她的判断。

城南实验学校。作者拍摄
舆论越闹越大，越闹越凶，赵波实在顶不住被流量反噬的压力，发了一条道歉视频。视频里，赵波一边扇自己的嘴巴，一边承诺：“以后不该做的事情不去做，不该说的事情不去说”。
过了一会儿，视频下面出现一条评论：“别去聊小孩上学的事儿！卖你的房子就行了。有些流量你把握不住。”
中学换校长搞出如此大动静的背后，究竟是什么原因？

一个中学换校长，闹出如此之大的动静，到底是教育焦虑越来越渗透进县域家长的日常生活，还是说只是一场流量狂欢下的“造神游戏”？
毋庸置疑，校长理应是一所学校的灵魂人物，是学生健康成长、教师专业发展、学校品质提升的核心引领者。有学者提出“校长领导力”这一概念，领导力就是学校根据办学定位和培养目标调动教育资源进行改革与创新从而提升办学品质的能力。校长领导力是学校改革与创新的关键因素，也是提升学校硬实力的重要保证。
张校长无疑是具有校长领导力的，他把四中从学风懒散、排名倒数的境况逆转成县城的头部中学，提升了许多家庭的教育信心，赢得老百姓的口碑理所当然。

当天晚上放烟花时的现场。抖音截图
但是，我们也不要过度神化个人的能力。一所学校能够正常且良好的运转绝不只是靠校长一个人。老师的教学水平、学生的文化素质等都是学校这个教育机器系统上的一环，哪一环出了问题，整台机器都会出现问题甚至是陷入瘫痪。
但如果我们把问题想得深一些就会发现，“换校长”风波的背后，其实隐埋着县域家长巨大的教育焦虑。
谢爱磊在其著作《小镇做题家：出身、心态与象牙塔》中提到，无论是在农村还是在城市，重点高中都是进入精英大学的坦途。也就是说，进不了重点高中就很有可能失去了叩开精英大学大门的机会。
在这个前提下，县域的家长们就处在了前后左右的夹击之中。一方面是来自普职分流的压力，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失去进入高中、参加高考的机会。一方面是来自学历贬值，而就业市场日益收缩。反馈到家长的教育观念中就是要拼命向山顶爬，也就是考上的大学越好、越精英，受到学历贬值的影响波动就越小，孩子在就业市场就会越占有优势。
当然，还有一方面是对孩子能够实现社会流动的期盼。对于很多县域的家庭来说，他们都是最普通的工薪阶层，以他们自身的地位、关系和资本无法为孩子提供未来的保障。因此他们只能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期望孩子能够扛过严苛的竞争和筛选，从而获得进入精英高等教育机构的机会。
而由此催生出来的教育焦虑不断下沉，家长从初中甚至小学开始就在为孩子的教育而担忧。这也就不难理解赵波为什么能获得如此巨大的流量，因为每一份流量的背后，都深刻裹挟着家长的教育焦虑。正因为有焦虑，赵波才有机会贩卖焦虑。
而一直被奉为传奇人物的新校长到任，无疑是将家长的教育焦虑推向了巅峰，使得教育焦虑被搬到了明面上。正如家长李元说的那样，对于普通家庭而言，他们无法去撼动整个学校的“排兵布阵”，更不可能去改变中国教育系统的运行轨迹，他们的孩子在小学升初中时没能进入头部初中，相当于已经被筛选过一次了，他们不忍心看着自家的孩子被彻底淘汰出局。
所以，初中阶段是他们最后一次反击的机会。新校长的到来，无疑使那些没能进入头部初中的孩子家长看到了一丝曙光。
即使争议再大，李元也依然满怀期待。就像刚听说张校长要来实验中学的那天傍晚，她骑车穿过重重叠叠、压抑沉重的楼宇，突然看到远处天边的云彩被包裹在夕阳的余晖之下，耀眼夺目。那一刻，李元在心里默默说了一句：“加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李元骑车时看到的云彩。受访者供图
 文中受访者名字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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